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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總要到了躺倒在床上,迷濛將睡之際,才會赫然意識到自己的健康狀況有多糟,泰半是因為醒著的時間總奔波於大大小小,且大部分並不具有太強大意義的事情,然後才會在即將睡去的片刻,短暫地把腦子歸還給身體。

  不然就是像這樣一個必須失眠的夜。

  翻來覆去夜不成眠,如此,才掙得了稍長的一段時間,很妙,居然得靠著失眠這麼一個極不健康的途徑,才得以開啟自己關於自身健康的思索。

  突然,眼窩中無意識地溢出了兩行淚,我是個幾乎不掉眼淚的人,或許是想用這般無傷大雅的方式,來平衡心中積累的苦澀,但這也是老毛病了。

  直到此刻,我最擔憂的仍是我的雙眼。此生最大的夢魘,便是萬一有天我醒來睜開眼,卻甚麼都看不見。我生活中的一切,無論工作休閑正經疏宕,都與視覺相關,練字、讀書、寫文章、拍照,失去了視力,幾乎就等於失去了生存的依憑與意義,我還不夠強韌,無法想像失去視力後的幽暗。

  從一出生,眼睛就不大靈光,十歲不到就得推著眼鏡瞇著眼,費勁兒地瞧小學老師黑板上頭究竟都寫了些甚麼,到了現在,擰著特別去訂做卻還是比一般鏡片厚上兩三倍的超薄鏡片,我還是時常看不清楚大學教授黑板上頭究竟都寫了些甚麼。

  去年的成績很爛,幾乎跌落谷底,原因是因為三不五時地曠課,教授看我都大四要畢業了才手下留情,三不五時曠課的原因,是三不五時地暫時失明。

  時不時地醒來睜開眼,腦子都還沒開始轉,就先發現自己只剩下一隻眼睛看得見東西,右眼就是一片純粹的黑,連一點雜訊都沒有,跟截斷電視訊號的那種情況不同,右眼似乎是直接被拔去了電源。

  理所當然地驚惶失措,自然而然地莫可奈何,那時就是被禁錮在一具自己身型一樣的棺材裡頭,然後一抔又一抔的沙土,漸漸將外頭的光亮封上。

  通常兩到三個鐘頭之後,視力便會逐漸恢復,純粹的黑漸漸透光,然後是灰,接著是白,一種慘澹的白,再來是房間天花板的朦朧輪廓,一如等待未知的朝曦那般忐忑。

  眼壓過高、腦壓過高、視網膜剝離、視神經病變,總之從醫生那兒聽來的名詞一次比一次嚇唬人,但沒辦法,我也就任由著自己這麼一次又一次地被嚇唬,總不能就這麼讓人家白讀了七年的醫學院。

  情況沒有好轉,但總算也沒有繼續惡化,只是看事物的感覺變了,覺得周遭的事物大不相同,或許這便是情況惡化的其中一種。

  總覺得一切都在迅速轉變,時光荏苒人潮雜沓,就像在繁盛湧動的人陣裡頭,眼中看到的卻是一個又一個剛剛蛻下似的殘影,本體早已向前狂亂逝去,只有自己沒變,或至少認為自己沒變。原地不動,或許是過高的眼壓,或許是過緩的心臟,總之一切Slow Down,只是遙控器不在我手上。 

  於是乎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於是乎看著曾經的友朋成了另一副面貌,一副即使我雙眼完好也認不出的面貌,一副我幾乎不願意再認識,甚至不願意再追溯的面貌。

  我知道人都會變,我知道滄海桑田,我當然也知道滾滾長江東逝水,但不想竟是這般劇烈,劇烈到我這雙已殘未廢的眼睛認他不全。

  或許一切都在變,一切也都樂於改變,或許就我一個人癡著傻著心心念念著從前,於是我認識並熟稔的只是殘影,我眼底視網膜上的感光元件,是不斷重複曝光著的老舊底片。

  此刻與曾經交疊,清晰的此刻與已成殘影的曾經扞格著交疊,織就詭譎。

  重複曝光,一切的殘影都將逐漸消解,一切都將成為殘影。

  此生我最大的夢魘,就是失去視力。

  失去視力就再也看不見殘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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