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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去學校找老師之前,去醫院看了阿公。

 

  從南京回來也好一陣了,老母也三不五時地在念,終於,我去看了阿公。

 

  很有趣,雖然現在正值農曆七月鬼門大開,但我想說的,是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自己也似乎總是在訴說著關於死亡與陰暗的故事。

 

  老母說,我在南京的這段時間,阿公的狀況一度惡化到相當絕望的地步,醫院也一度發出了病危通知,要老母跟阿姨趕緊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的確,阿公的情況很糟,真的很糟。

 

  阿公躺在病床上,也已經有三年多了,其實沒生甚麼太恐怖的病,就是老化,還有一些些的帕金森氏症,所以無法動彈,所以必須插管,很慶幸,當初很堅持,不讓醫院幫阿公做氣切,不然現在的狀況只會更糟,我阿公,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再讓醫院折騰了,即便是為了他好。阿公就縮在病床上,整個人瘦得很離譜,非常瘦,就是一層皺皺的、鬆垮垮的皮,包覆在他矮小的骨架上,加上他整個人已經蜷縮在一起了,所以看起來,更顯虛弱。兩隻滿布斑紋的手,緊緊地夾著一個小小的枕頭,就是那種小朋友用的小小枕頭,夾得很緊,緊到我用盡了力氣,也掰不開,緊到即使我只是想要握握阿公的手,也無計可施。

 

  並不是說阿公多喜歡那個枕頭,而是兩隻手自然而然地蜷縮,阿姨只好在中間夾上一個小枕頭,這樣才不會讓阿公的手直接貼上身體,到時候可能會造成皮膚上的傷害或是疹子。

 

  「阿公,我回來了!」我用一種不論是在哪種場合,都會被所有人側目、甚至是厭惡的極大音量喊道,「阿公,我從南京回來了!不用擔心啦!」再一次,我喊道,一邊正在幫阿公換呼吸器的護士,似乎很能理解地沉默不語,也沒有任何想要阻止的意思,只是對我笑了笑。或許,常常有人這樣做吧。

 

  一直重覆地喊著,我知道阿公聽得到,而且聽得很清楚,只是他不出話,他說不出話了。「啊……」阿公的聲音顫抖著、聽得出來很焦慮,而且音量越來越大,我知道,阿公在叫我,我知道,阿公想跟我說話,我知道,阿公還記得我。

 

  我總算知道,為什麼老母每次來看阿公,都會淚流滿面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舒服,我也捨不得啊!但不能就這樣讓你走啊!」這是在我去南京之前,某一次去看阿公時,在阿公的病床旁,老母哽咽地跟阿公這樣說道。

 

  很掙扎,真的很掙扎,真的不是一般的困難,該怎麼辦?

 

  南京之前,我或許會感到徬徨,儘管老母三不五時地跟我說,如果她怎麼樣了,就讓她走,平穩地走就行了,犯不著去搞一大堆複雜無聊的急救,不一定有用,又會讓她很不舒服。我懂,只是輪到我的時候,能不能夠向老母跟我說的時候,那樣坦然?還是會跟老母一樣,捨不得。

 

  從南京回來之後,或許可以這麼說,自己稍微地坦然一點了,即便我依舊不知道,如果哪天老母真的怎麼了,我還會不會像現在正在寫這篇文章的當下,這樣泰然自若?

 

  畢竟還沒碰上。

 

  即便在電視上、網路上,甚至當場看過許多死亡,但那終究是別人的逝去,與自己的關係不大,儘管心中依舊會感到哀戚與不捨。

 

  只是這次,似乎比較釋然了。

 

  只是這次,面對的,是自己家人的死亡。只是這次,在中國四處晃蕩的旅程中,面對的,是自己的死亡。

 

  是自己簡單而直觀的死亡。

 

  瀘沽湖,四川與雲南的交界之處,一個美麗至極的所在,一個平靜至極的所在,一個我差點葬身於此的所在。騎著從青旅租來的單車,繞著瀘沽湖愜意地迎風,突然的暴雨,連續的險降坡,還有那轉角,倏地迎面駛來的大卡車。此刻的我,正肆無忌憚地像前俯衝,速度減不下來,左邊是山壁,右邊是懸崖,前面,是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大卡車司機。

 

  「幹!」這是我那時唯一能夠做出的反應,電光火石,我緊緊地閉上眼睛,將單車龍頭猛地往左擺,接之而來的是一陣劇痛,是一陣昏沉,是大卡車急駛而過的巨大聲響。我讓自己狠狠地撞上山壁,好讓自己逃過萬丈深淵或是大卡車碩大的車頭燈。

 

  躺著,連人帶車,我散落在山壁與相鄰的柏油路上,痛,深呼吸,將自己的感官與知覺,緩緩地收歸為一,才漸漸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整體。接著是全身無以名狀、四處蜂起的痛楚,然後是血,殷紅的鮮血,自左腳小腿與膝蓋,靜靜地流淌著,痛楚後是完全的麻木,完全的知覺喪失,大概是餘悸猶存,大概是還沒辦法接受,自己從大卡車的車輪下,逃出生天。

 

  本來應該欣喜若狂的,只是那時的自己,只是呆滯著,然後慢慢地將自己撐起,扶起單車,推著,繼續往終點移動。

 

  是的,我還活著,但我剛剛死過。

 

  很難得,也是這輩子的第一次,直視自己的死亡。

 

  只是這代價有些大,不只是血,是失魂落魄。

 

  後來兩個人在鎮江,在一間老中藥鋪子裡頭,給一個老中醫把脈,一個人很健康,令一個人,則說心臟是有時跳,有時不跳。一個人憂心忡忡,令一個人很坦然,撿到了,畢竟沒死在瀘沽湖,撿到了,畢竟還活了二十有一,撿到了,畢竟當下是無比快樂的。

 

  其實自己對於死亡,一直看得很開,甚至可以說,一直看得很淡,如今又知道自己的心臟比較有個性,脾氣也比較糟糕,搞不好哪天他老大不爽跳,我就玩兒完了,無妨,人生在世,已經很滿足了,即便還有太多掛心的事情,太多掛心的人。經過了這一趟,又看得更淡了,那或許只是無法掌握,但必然來臨的虛空實存。

 

  大概是因為經歷了自己的瀕死,自己現在對於所有的事情,都看得很疏緩,跟死亡比起來,沒有甚麼事情是急迫的,沒有甚麼事情是難以克服的,也沒有甚麼人,是值得交惡或是怨恨的,或許是那疾駛的大卡車,把我本來不夠豁達的思緒,順道載走了,或許我還得感謝他。

 

  謝了,你這殺千刀的大卡車司機!開車都不看路的!

 

  佇立病床前,看著阿公,情緒是複雜的,因為已經看了太多,只是當自己終於要面對這樣一件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事情了,會有些踟躕,會有些不知所措,我究竟準備好了沒?

 

  難道就因為直視過了自己的死亡,便真的能夠對家人的死,坦然以對?

 

  沒有答案。

 

  但我想,當我們再度接到病危通知的那一天,我會試著,平靜地、疏緩地,陪著阿公走完這最後一段。當然,我不會去安慰老母,哭吧。

 

  「阿公,我去學校囉,之後會常來看你!別擔心!我回來了!」喊著,我一直看見阿公很努力地要把雙眼的眼珠往我的方向轉,因為脖子已經無法動彈了,我緊緊抓著阿公的手臂,很用力地抓著,不讓他走一般,即便已然嶙峋,「啊……」阿公很大聲地吼道。

 

  我知道,阿公叫我了,阿公想跟我說話。

 

  我知道,阿公跟我說話了。

 

  走出醫院,深呼吸,很好,我的心臟還在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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