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甚麼?」眼前所見帶來的震撼與驚愕此時完全地淹沒了那身影意識的全部,無法思考,甚至無法提出任何質疑,那身影便就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嗯……這個辭用得真不錯,十足的貼切,所以你現在知道甚麼叫做虛弱了,我們不是不想直接將你消滅,只是我們實在已經自身難保,根本無力再去對你監視與侵入……」那溫和的聲音說道,其間似乎還略略苦笑了兩聲,語氣之中似是無盡滄桑、悲涼。
那身影依舊站立不動,兩眼有些發直,似乎尚未從眼前的驚駭中脫離,意識之中只是反覆不停地顯現著方才緩緩走上那道階梯時,所感受到的疑惑及些許不安,思緒之中驀地有種或許能夠被稱為戒慎恐懼的情緒與警覺產生,況且眼前的這道階梯,畢竟是由形思者所造,直接走上去,說不定就正好一腳踩進了形思者構築好的陷穽,直接就灰飛煙滅。
但那身影終究還是踏上去了。
或許是因為形思者聽來誠摯的邀請甚至是懇求,或許是因為自己追尋日久的答案終於就近在眼前,又或許,是因為那身影腦中的那恐懼,有些急切、暴躁地正催促著。
只是此刻眼前所見到的景象……
清醒點,你必須面對,逃避一點用都沒有。
那恐懼如是說道,只是聽來顯得有些虛弱,不知道是不是也受到了眼前景象的刺激與驚嚇。
「所以你現在知道了,你打算怎麼辦?」發現那身影些失神呆滯,那聲音又問道。
這時那身影緩緩回過神,逐一收攝自己的思緒意識,然後做出反應:「我還是想知道答案。」儘管是同樣的要求,但那身影此時已不再像初到此處時那般堅定鎮靜了,那身影正站在一個透明的平台上,平台上鑲嵌著十一個巨大的黑色座位,每一個位子裡,都蜷縮著一個看來蒼老脆弱的人體,外貌有男有女,但無一例外的衰老,也無一例外地衰老著,他們是形思者,是讓這世界持續創生與運行的核心、中樞,讓這世界持續創生與運行的衰老核心、中樞,每一個形思者的座位旁,都懸浮著一團看來有些複雜,相互纏繞牽引管線一般的存在,而所有的細小線條,都與形思者的身軀相連接,其中大部分形思者的管線黯淡無光,只剩下那身影正前方的兩個形思者,座位旁邊懸浮著的管線依舊漾著像螢火蟲一般幽微的淡綠色光芒,並規律、甚至頗富韻律地輕微擺動著。
那是甚麼?
那恐懼問道,頗是好奇。
那身影搖搖頭,向那兩個仍有微小光芒的形思者走去。
「我們的大腦還是原來那個,因為我們不能確認,更換大腦之後的意識,與原來的意識究竟是否相同,好像從前世界中有個情境相似的悖論,很多我們總覺得只在悖論與純粹學理探討之中才會出現的事情,其實時常發生在我們周遭的現實世界中,或甚至就是我們自身,即便對現在的你而言,現實,是個完全脫離現實的辭彙。」那個溫和的聲音平緩地說道,那身影循著聲音的來源望去,發覺說話者便蜷縮在自己正前方的巨大黑色座位之中,是個蒼白、衰老,但五官依舊清晰立體的女性形思者。
「你們的大腦還是原來那個……?」
突然一個更加令人慌張的念頭在那身影的意識之中精確、迅速地泛起,接著那身影及那身影的恐懼便都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可思議與難以置信。
「不可思議?的確,但也卻相當合乎邏輯,身為形思者,惟一的責任便是讓這世界永遠地運行下去並不斷更新,但人會衰老,也終究逃脫不了死亡,於是我們試著讓自己的生命繼續延續,試著讓自己永遠活著,而身為一個形思者,這其實很輕易地就能做到,這世界的一切我們都能創造,於是我們試著創造自己,所以當肝臟壞死了,就再造一個新的肝,腎臟衰竭了,就再造一對新的腎,惟一的問題是,我們逐漸老去,身上壞死、衰敗的器官也就日益增加,所以就需要更多的能量來再造、維護及運坐我們自身的器官與生理機能,當然用以運轉世界與創生新物的能量就必須漸漸地稀缺,世界陷入停滯,但我們別無選擇,形思者是這世界得以存在的核心,是這一切意義的根源與所在,我們必須繼續活著,這世界才有機會再度被運轉……」那溫和聲音停頓了一陣,像是略略地喘息一會,就見座位旁那團懸浮著閃爍著綠光的管線突然劇烈地顫抖了一陣,然後幾聲激烈的痰嗽傳來,「好了,現在你都知道了,這個世界最核心的真相與現狀……」那溫和聲音有些吃力地說道。
然後旁邊座位上方懸浮著的那團依然發著光的器官與管線,毫無徵兆地擺動顫抖了一陣,接著便開始逐漸失去光芒,那團器官逐漸由漾著綠光,而後逐步地變淡,最終成為透明卻又有些接近於灰白的顏色。
「就只剩我一個了。」那溫和聲音簡潔地說道,語氣之中已然不勝半滴情緒。
怎麼回事?
「發生甚麼事?」
「自從……自從那個到處攻擊行人,獵食、吞噬意識與能量的人出現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接收到新產出的能量,所以我們日益衰弱,再造的器官沒有能量的持續補充與修補,更本撐不了多久,所以正如你所看見的,現在就只剩下我一個了,其他的形思者則已經死亡。」
「但那個人不是已經被消滅了?」那身影也些焦急地問道。
「來不及了。」
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恐懼再次問道,似乎有些不耐與不安。
「來不及了,我大概也撐不了多久了。」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這個世界該如何繼續下去?」
「我不知道,老實說……,我始終想不到關於這個問題的解答,或許……或許你會有辦法……」惟一僅存的幽微綠光,此刻正慢慢消散,隨著那團器官的乾枯萎縮而失去光澤,那身影似乎清楚地看見,應該是那溫和聲音肺臟的地方,先是明顯地脹大了數倍,接著又迅速地鬆弛下去,彷彿是那形思者正呼出生命中最後的氣息,那團器官終究歸於透明黯淡,帶著些許灰白,與其餘十個形思者一般無二。
那身影站在原處,望著眼前十一個已然消逝的世界中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當下沒有任何思緒念頭產生與興發,接著那身影看見,一抹像是沙塵正飄散而出的細小粒子,發著淡淡鵝黃光暈,像花粉一樣從眼前那已逝的形思者身上釋出,其他的形思者也是一樣,十一道花粉一般的發光微粒,脫離了原本的軀殼,緩緩悠悠卻像是有意識地飛向站著不動的那身影,靈魂出竅後奔向最終的歸宿一般。
那身影其實隱約地知道,似曾相識,那是形思者們最後殘存的記憶。